翌晨醒來,沒看到陽一郎和文香。里沙子嚇得跳了起來,衝出卧室,聽到從浴室傳來沖澡聲,這才鬆了一口氣。里沙子趕緊刷牙洗臉、準備早餐。先按下咖啡機,然後用平底鍋煎蛋,她邊將昨天剩下的腌菜裝盤,邊想著今天要穿哪件衣服出門。
屋子裡傳來笑聲還有文香的歌聲,接著是吹風機的聲音,看來陽一郎在幫文香吹頭髮。還混雜著文香大叫「不要」的聲音,里沙子聳聳肩。原來她不是只對我說「不要」,爸爸也會被她嫌棄啊!不由得想笑。
里沙子擦拭桌面,迅速擺盤。先是文香穿著內褲從更衣間衝出來,接著是襯衫還沒塞進褲子里的陽一郎現身。
「謝啦!真是幫了大忙!小香,我們去穿衣服。」里沙子帶著文香走向卧室。文香一直嚷著不要穿這個顏色、不要穿那個顏色,好不容易才幫她穿好衣服回到飯廳,讓她坐上兒童專用椅。
「小香,吃飯時不可以玩飯菜,要乖乖吃哦!可以嗎?」
陽一郎已經用完早餐,正在看報。里沙子猶豫著要先吃飯,還是先化妝、換衣服,腦子一時沒有轉過來。「先換衣服吧。」她在心裡喃喃自語。走進卧室打開衣櫃時,忍不住想笑,因為自己右手還拿著筷子——一次要做很多事時,就會這樣。里沙子將筷子擱在餐桌上,回到卧室穿上選好的衣服,走向盥洗室。
簡單化好妝,回到飯廳時,里沙子瞧見文香將麵包撕得碎碎的,腌菜還掉在地板上,陽一郎沒發現似的盯著報紙。可能是察覺到媽媽發現了吧,只見文香瞅了里沙子一眼,又看著手上的麵包,繼續撕著。里沙子感覺全身血液逆流,一把拿走文香手上的麵包,拚命忍住想拍桌的衝動,做了個深呼吸。她邊在心裡數數,邊走向廚房拿起已經冷掉的吐司和煎蛋,還有盛著蔬菜的盤子與馬克杯,走回自己的位子。很好。
「小香。」里沙子以沉穩的聲音說,卻被文香無視了,「不是說了吃的東西不能拿來玩嗎?要是不吃的話,我要拿走哦!」里沙子擠出笑容。
「要吃。」文香邊撕麵包,邊小聲回應。里沙子聽成了「要出」。
「今天我帶小香去浦和吧。」正在看報的陽一郎抬起頭說。
「咦?」正在撥弄煎蛋的里沙子突然停筷,看著陽一郎。
「想說我今天有時間可以帶她過去。你這樣帶來帶去也很辛苦吧。」
這是什麼意思?里沙子想從陽一郎的表情里解讀出他真正的想法。純粹是出於體貼,還是又懷疑起周四那件事?里沙子這麼揣測的同時,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無法停止胡思亂想,乾脆就讓他帶得了。他能幫忙帶去當然好,我也樂得輕鬆,況且還能讓他知道文香鬧起脾氣來,有多麼不可理喻。但是,讓他幫忙,是不是等於承認了前陣子他對我的誤解呢?承認自己的確很勉強、很累,甚至將脾氣發泄到孩子身上?里沙子的腦中浮現出陽一郎將文香交給婆婆後,兩人繼續聊了起來的畫面。
「不用啦!沒關係,反正我已經習慣了。」里沙子婉拒了。
坐在越來越擁擠、搖搖晃晃的電車上,里沙子想起早上的事。麵包屑弄得滿餐桌都是的文香果然因為肚子餓又鬧起脾氣,里沙子趕緊帶著她下車轉車,後來文香在公交上又睡到翻白眼,還突然抬頭看了一眼裡沙子。現在這時候她一定在公公婆婆家吵著肚子餓吧,婆婆會弄什麼給她吃呢?里沙子瞄了一眼手錶,思忖著。
「這樣帶來帶去也很辛苦吧。」陽一郎說。感覺這句話是發自內心說的。為什麼我只想到周四的那場誤會呢?為什麼要扭曲別人的心意,不能直率地接受別人的好意呢?
甚至還想著最好文香在路上也對陽一郎耍脾氣,這麼一來,陽一郎就能理解周四的狀況了。
就連堅持要自己去送文香,也不是為了體貼陽一郎,而是不想讓陽一郎和婆婆亂說些什麼。「里沙子好像壓力很大,所以我就替她來送文香啦。」要是陽一郎這麼對婆婆說,我可真的受不了。
其實陽一郎帶文香去浦和的公公婆婆家,恐怕不是一件輕鬆事吧。路上的一個小時,他必須獨自面對文香,她心情好倒是沒問題,但要是因為什麼事鬧彆扭、哭叫,可就很難應付了。不習慣面對這種事的陽一郎勢必很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他送文香到浦和老家時,肯定累得半死。一般人應該會想到這一點,不希望老公上班前就這麼累吧?但我為什麼沒有這種想法呢?
「是周四那件奇怪的事情讓我們——不,搞不好只有我——變得這麼怪嗎?」里沙子這麼一想,就更懊惱那時的事了。不是懊惱讓文香一個人蹲在路上,而是懊惱怎麼會剛好被陽一郎撞見。
轉乘地鐵時,里沙子想起今天水穗會站上法庭。她會被訊問什麼問題,又會如何回答?至今一直盤旋在心中的煩惱瞬間消失了。她會以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聲音,說些什麼呢?這種心情,不像是在急切地等待被告人陳述,更像是為終於能聽到日思夜想的那個人說話而感到欣喜。里沙子不理解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情,但這種心情無法遏止地湧現:好想快點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好想聽聽那個人的心情。
里沙子走進法庭,瞧見被工作人員左右包夾、坐在位子上的水穗,不由得回頭看向走在後面的六實。六實看了里沙子一眼,隨即移開視線。
直到昨天為止,水穗都是穿著白色、米色或灰色之類比較低調素麵的衣服,但今天她穿的是綴有荷葉邊的粉紅色襯衫,搭配白底黑花長裙。雖然是素色裙子,但因為黑花的線條較粗,看起來很華麗。里沙子不由得想起昨天看到的水穗的母親,那位頭髮吹染過、身穿碎花洋裝出庭的母親。原來「有其母必有其女」是這麼一回事啊!里沙子發現自己一直關注著水穗的心情突然有些冷卻,趕緊踩了剎車。
不能單憑這種事判斷一個人,這樣太操之過急,也太片面了。可是,一般人應該不會穿得那麼時髦出庭應訊吧。她應該知道打扮得如此花哨可是會陷自己於不利,那麼應該是有某個理由讓她這麼打扮,好比穿運動服出庭很失禮,或是這件衣服有什麼特殊意義……「不管怎麼說,那身打扮實在不太妥當了。」還沒有走進評議室,里沙子就彷彿已經聽到年長女性以熟悉的口吻這麼說了。
首先,檢察官說明心理醫生鑒定的調查結果報告。
水穗的父親雖然不會施暴,但對孩子十分嚴格,母親對一家之主唯命是從,所以水穗從小為了不惹父母生氣,總是生活得戰戰兢兢。據水穗的友人說,她是個一絲不苟的完美主義者。
兩人結婚不到一年,便時常因為彼此的價值觀、工作,還有家庭的事起爭執。壽士雖然不會動手毆打妻子,但會大聲怒罵、摔東西、用力摔門等,喝醉時甚至還會爆粗口,致使水穗非常恐懼。孩子出生後,兩人的關係並未改善,水穗也越來越不敢和壽士溝通任何事,只能悶在心裡。初為人母,任何人都會對養育孩子一事深感不安,但水穗無法向壽士求助,還會因為保健師、其他媽媽,以及婆婆的話產生被害妄想症。每次夫妻倆爆發口角時,壽士都不止一次奚落她根本照顧不好孩子,水穗也因此自責不已。
犯案當天,水穗收到壽士告知會馬上回家的信息。那時孩子一直哭,而且鬧個不停。每次孩子一哭,壽士就很不高興,所以水穗焦急地想必須讓孩子別再哭了,否則又會被丈夫譏諷。
之後,水穗陷入了心神恍惚的狀態,只記得自己走向浴室,想幫孩子洗澡,看能不能讓她別再哭鬧。直到被壽士用力搖著雙肩,水穗才回過神來,但她根本不記得自己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麼。
當孩子的哭聲在浴室響起時,水穗說她那時覺得自己身在公園——一座她帶女兒去過好幾次的家附近的公園。水穗站在那裡,陽光刺眼,無論是地面、樹木還是遊戲器具都被照得發白,她像被光吞沒了似的站在那裡,蟬鳴聲大得像厚厚的窗帘般漸漸裹住了自己。這種感覺就像走馬燈,但很難認定這是出於對丈夫的恐懼而產生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慘案發生後,她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也明白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
雖然水穗的精神狀態可能已經被逼至絕境,但無法認定她的一般判斷能力、行動控制力有問題。關於這一點,可以從她如何應對壽士的質問,以及之後兩人的對話來判斷。雖然可以認定她處於極度不安與緊張的狀態,但並未達到罹病程度。再者,核磁共振顯示的腦部剖面圖上,並未發現她的腦部功能有任何問題。檢察官報告完畢。
法官宣布休息十五分鐘。進了評議室後,那位年長女性所說的話果然不出里沙子的預料。雖然白髮男士與四十多歲的男人露出苦笑,但沒有人主動發言。法官詢問大家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眾人還是默不作聲,里沙子想,或許是接下來將聽到水穗的陳述,所以大家都很緊張吧。法官說,接下來會確認大家是否認同搜查階段的供述調查報告,還有對於調查一事有否想表達的意見或看法。
休息時間結束,眾人魚貫走出評議室時,里沙子突然停下了腳步。她的眼前浮現出水穗口中發光的公園。當然,里沙子並沒去過水穗家附近的那座公園,但無論是遊戲設施斑駁的顏色、水龍頭的方向,還是一半埋進沙堆的塑料鏟子,甚至一片片樹葉都看得一清二楚,她還看見這些東西彷彿被強烈陽光吞沒似的失了顏色。
「你還好吧?」
身後傳來六實的聲音。里沙子趕緊擠出笑容,回答說沒事。
里沙子步入法庭,站在自己後面一排位子的前面。陪審員、法官等陸續就位,工作人員請大家起立,行禮後就座,里沙子深吸一口氣。
水穗就站在面前,依舊低著頭,盯著地上。里沙子看了一眼旁聽席,並未看到壽士的身影,也沒瞧見壽士的母親和水穗的母親。
這次庭審以辯護律師詢問、被告回答的形式進行。回答時,水穗說負責調查的警方並沒有好好聽她說明。
當警方詢問丈夫有沒有發牢騷或說些什麼時,她對警方說自己對丈夫的言行感到十分恐懼,但負責調查的刑警只是反覆詢問她是否遭到了毆打。就算水穗說丈夫喝醉時的粗暴言語令她十分恐懼,警方卻以壽士並沒有出手傷人為由定調。水穗說到幫忙照顧孩子一事時,警方表示:「壽士已經在努力幫忙了,我們這一代的男人,連尿布都不幫忙換的才是大多數。」雖然審訊過程中,換了一位女警接手審訊,變得比較容易溝通,但即使水穗再三強調自己並沒有蓄意殺死孩子,這位女警也根本不肯相信。這位女警應該也有小孩,她對水穗說:「竟然殺害自己的孩子,簡直不是人。」
調查報告中很多敘述和水穗說過的話、水穗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但她還是簽了名。因為當時她覺得警方的想法比自己更正確。好比嫌犯的丈夫並未對嫌犯暴力相向,恐懼也是嫌犯自身心理作用所致。還有,和完全不幫忙照顧孩子、也不做家務的父輩那一代人相比,壽士應該可以被歸類為好爸爸了。
另外,不論自己是不是蓄意殺人,女兒確實死了,是被自己害死的。自己和那種把小孩照顧得好好的母親相比,真的不算是人。
水穗完全不知道蓄意與否會左右刑責輕重,她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是後來會面的律師再三強調說如果覺得調查報告書的內容有誤,千萬不能簽名,因為有無殺人意圖可是會嚴重影響判決結果的。但水穗聽了律師的說明後,只覺得無論刑期是長是短都無法改變自己犯下的罪行,孩子也不可能活過來,反而更加自責。
雖然有時水穗顫抖著聲音陳述,但她的表情卻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固定了似的,沒有任何改變。
律師詢問她對案發時負責調查的刑警的印象,水穗回答說自己覺得很恐怖。
水穗本來就不擅長與男性相處。或許是因為父親管教嚴苛,她總覺得自己在男人面前矮了一截。雖然有些女性朋友會在人前譏諷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或是主動向異性示好,但她絕對不會做這些事。
水穗很害怕男性那種威嚇的態度、怒吼以及粗暴的言辭,甚至還會緊張得頻冒冷汗。而案發時,負責調查的刑警走進來,目露凶光地看著她。雖然他沒有對自己大聲咆哮、言語粗暴,但水穗應訊時,他曾幾次大聲打斷,讓她深感恐懼。水穗意識到這位刑警認為男人不幫忙照顧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覺得自己說再多也沒用,也就不想說了。
接著換檢察官訊問。
「雖然你在男人面前總是有矮了一截的感覺,但根據你朋友的證詞,你們夫婦會半開玩笑似的交談,她說的是真的嗎?」被這麼問的水穗看了一眼檢察官,又垂下眼。「我不太有辦法坦然說出自己想說的話,總是很緊張。」水穗這麼回答。
接著播放審訊過程的錄像。讓水穗深感恐懼的那名刑警是位五十幾歲,頭髮剃得很短的壯碩男性。
雖然影片中他並未大聲說話,里沙子也不覺得有什麼威嚇感,但她有點明白水穗的感覺。光是牛高馬大、身材結實這一點,就很容易讓人覺得這樣的男人很恐怖。就算這名刑警說起話來頗為坦率,也比外表看起來親切許多,水穗還是無法抹去對他的第一印象。
此外,這名刑警並未像水穗說的,在審訊時好幾次大聲打斷她的話,頂多一兩次而已,次數多應該只是水穗的錯覺吧。
接下來是由女警負責審訊的部分。這名女警看起來像是很親切的阿姨。錄像中,沒有聽到她說「簡直不是人」這句話。不知道水穗所說的是不是其他幾次審訊時發生的事。
短暫休息後,總算由律師就整起案件詢問被告人。
穿著胸前綴有荷葉邊襯衫的水穗就站在里沙子面前。她還是低著頭,臉上化了淡妝,卻沒塗口紅或潤唇膏。訊問從她結識壽士的過程開始。
二○○四年,水穗經友人介紹認識了壽士。初見時,覺得他是個爽朗溫和的人,兩人於十一月開始交往,彼此並沒有刻意提起結婚這件事。水穗本來就想結婚,而且考慮到年紀問題,開始交往時便已經對結婚有所考慮了,但也沒那麼著急。水穗覺得壽士比她先前認識的任何男人都更能接受她。壽士個性很沉穩,一點也不可怕,讓有點畏懼男人的水穗覺得他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對象。
兩人六月登記結婚,一起尋覓新居,馬上就搬進了新家。水穗之所以沒將這些事告知父母,是因為不想被二老啰唆、批評。
兩個人都沒有舉行訂婚儀式、舉行婚禮的打算,因為沒這筆預算。雖然可以請父母資助,但實在說不出口,而且水穗不喜歡這樣。
水穗的確不是很滿意最初租住的公寓,因為離車站很遠,而且稍顯老舊。畢竟是新婚生活,當然想住在新一點的房子里,無奈預算實在不多,況且一個人住時也有不得不向現實妥協的經歷,所以還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想今後勢必得努力工作,存錢。和很多人一樣,水穗希望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房子,不管是公寓里的一戶住所還是獨棟房子都好。
水穗記得,壽士第一次不高興地大聲咆哮就是因為她提起了房子的事。水穗希望能一起規劃未來的生活,擁有屬於自己的家,沒想到壽士卻解讀成她非常不滿意現在住的地方,嫌棄他賺的錢只能住這種窮酸的公寓。水穗從未見過情緒如此失控的壽士,十分驚訝。
雖然婚前兩人也吵過一兩次,但壽士沒有做出大聲咆哮、摔東西發泄情緒等失控的行為。婚前水穗覺得壽士是個不會委屈自己、不太會低頭道歉的人,但並不覺得這是缺點,反而認為他是個有原則、很誠實的人。
然而,婚後壽士彷彿變了個人。
自從水穗表明想擁有自己的房子開始,兩人的爭執就越來越頻繁。
壽士每天都很晚才回家,而且都是醉醺醺地回來,有時甚至第二天早上才到家,就連周末也會外出喝酒。一問他和誰喝,他就怒氣沖沖地嫌水穗啰唆,喝醉時尤其愛爆粗口。後來水穗才知道,他都是和學生時代的朋友、同事聚會。即便徹夜未歸,也不是投宿了別處,而是和一樣錯過末班車的夥伴們一起在居酒屋喝了個通宵。水穗沒想到新婚生活竟是這樣。她曾試著在丈夫清醒時好好談談。雖然壽士清醒時不怎麼爆粗口,但也從沒好好地聽過水穗的想法。
壽士的說法是,因為結婚而改變交際方式的男人很遜。比起那些一起去夜店喝酒尋歡的男人,自己只是在便宜的居酒屋裡喝幾杯,況且多是和工作有關的應酬,不是單純的聚會小酌。
壽士說過的讓水穗倍感受傷的話,就是「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以及「你很奇怪」。
因為工作的關係,水穗常常加班晚歸,大抵都是晚上十點到家,也曾將近十一點才到家,但還是趕得上末班車。當被壽士說「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時,水穗曾反駁說自己是因為工作,不像壽士是去喝酒。壽士則回道:「反正都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有什麼不一樣?」還生氣地斥罵水穗是在炫耀自己比較忙、薪水比較高,還抱怨哪個大男人能忍受自己下廚、等待晚歸的妻子這種事。最終,壽士認準了水穗是瞧不起他的工作、看不起他,批評她的想法很奇怪、很扭曲,之後整整三天沒跟水穗說過半句話。
三天後,壽士又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水穗卻覺得很恐怖。於是,她儘可能地告訴自己,別再抱怨壽士依舊每天喝到很晚才回家了。
關於孩子的事,水穗也不敢問壽士。雖然水穗自己對這件事沒有什麼堅持,但考慮到女人的生育年齡,還是想和丈夫好好談談,卻又怕因此被曲解而慘遭斥罵,所以遲遲無法說出口。而且,就算兩人對這件事達成共識,決定要孩子,考慮到目前的生活、經濟狀況,還有自己的精力,恐怕很難應付,所以水穗也想過乾脆放棄好了。
水穗記得那時母親在電話里提到生孩子的事。她覺得母親不是很贊同這樁婚事,父親更是完全反對,可能是因為沒有舉行婚禮,再加上壽士並非任職於一流企業。母親在電話里問水穗對今後的生活有何打算:難道要一直租房子嗎?不能辭掉工作嗎?那孩子還生不生了?生下來還有心力照顧嗎?母親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身為家庭主婦的她的觀點是最正確的。而租住在離車站很遠的老舊公寓的水穗,一定很可憐。母親甚至意有所指地說,其實水穗也不是那麼喜歡工作,只是迫不得已罷了;不是不生小孩,而是根本沒能力養育孩子。水穗記得母親還說過「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這樣的話。
水穗想繼續工作,就算不生小孩也無所謂。何況她和壽士兩人之間漸行漸遠,幾乎毫無夫妻生活可言。要是一直這樣心驚膽戰、無法好好溝通,是不是乾脆離婚比較好呢——水穗說不清這是自己的想法,還是受了母親的影響,但她不知道該如何和壽士攤牌,每天只能獨自煩惱。
就在這時,碰巧壽士的母親對他提到了抱孫子的事。「結婚這麼久了都沒懷上孩子,有點不對勁呀。難不成是水穗的身體有什麼問題?」壽士原封不動地把母親的話傳達給了水穗。當然不能告訴婆婆,兩人根本過著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所以水穗覺得必須去婦產科檢查,向婆婆證明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
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任何問題。只不過沒有具體的體檢結果,恐怕永遠無法說服壽士的母親。雖然那番話是婆婆說的,但既然壽士會轉達,就表示他並沒有想離婚的念頭,於是水穗告訴自己也要積極往前看。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壽士的生活狀態也會改變吧。母親,還有一直反對這樁婚事的父親也一定會因此轉變態度的。
雖然水穗很害怕說出自己的想法,但她還是鼓起勇氣,抱著壽士可能會聽不進去,甚至因此暴怒的覺悟,和壽士攤牌。
水穗明確地告訴壽士,依目前的生活情況根本不可能生小孩。就算水穗可以請一年的產假,但要是壽士依然每天晚歸,她真的無法獨自照顧孩子。水穗不想仰賴娘家出手幫忙,壽士的母親也在工作,況且還有經濟方面的考慮。在目前沒有積蓄的情況下,生產費用、住院費用等該怎麼辦。產假期間,水穗的薪水肯定也會打折扣。孩子以後的教育費、保險等,各種必要支出越來越多。她問壽士身為一家之主,真的有心好好計劃嗎?
沒想到壽士既沒大聲咆哮,也沒有反駁,還親口說自己也想要孩子,還說為了將來考慮,必須換個收入好一點的工作才行。第一次表達自己的想法,水穗安心了不少,壽士還提議水穗乾脆辭去工作,在家專心照顧孩子。雖然現在這家公司對水穗來說很理想,她也很喜歡目前的工作,但在不拜託父母協助的情況下,邊工作邊帶孩子的確不太可能。況且水穗也不敢反對壽士的意見,生怕惹毛了他,一起生小孩、壽士換工作的事就全泡湯了。於是水穗決定辭職,想著孩子上小學後再找工作就行了。
水穗的身體狀況沒問題,但因為是第一胎,兩人一起去了醫院,諮詢相關問題。壽士也依照約定換了新工作,那年秋天他們如願買了自己的房子。
水穗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房子,但她沒有對壽士提出硬性要求,更沒有指定地點。
水穗記得買房的經過是這樣的:
壽士的新工作需要常常加班,所以為壽士的通勤著想,水穗覺得買稍微靠近市區一點的房子比較好。壽士也聽一位買了二手公寓的朋友說,每個月的房貸算起來比在市中心租房子來得便宜。於是兩人開始看房地產廣告、上網搜尋,也實地去看了很多房子,後來水穗看中了一套位於世田谷區的獨棟房子。雖然還有其他更便宜的選擇,但綜合周遭環境以及壽士通勤的便利程度來考慮,還是這棟房子最理想。最終水穗拿出兩百萬日元,壽士拿出一百萬日元,付了首付。當時水穗並不知道,丈夫的錢大半都是婆婆資助的。
秋天搬進新居,水穗於第二年春天順利懷孕。
水穗記得,那段時間和壽士爭執不斷。也許壽士不認為那是爭執,但找新房、辦理各種手續、搬家,要處理的事多如牛毛,所以那時他們每次要商量什麼勢必都會起衝突。水穗每次都被壽士叨念「你連這都不懂嗎」「真是沒常識」,她覺得很痛苦,既然被嫌棄成這樣,乾脆都交給壽士處理算了。結果壽士又不高興地批評水穗說,明明不工作,還把所有雜事都丟給他處理。
水穗心想等搬完家,一切都安定下來後,一定會有所改變。春天,得知自己懷孕了之後,這樣的念頭更強了。懷孕後也確實度過了一段安穩日子。水穗委婉地告訴壽士要有做父親的自覺,別再像以前那樣把下班後的應酬、聚會看得那麼重要。壽士卻以為水穗又對他的收入有意見,於是申請調換了部門,從夏天開始到新部門報到。換部門後,薪水確實更高了,但壽士非常忙碌,往往工作到很晚才搭末班車回家。對水穗而言,壽士除了回家時不再是醉醺醺的以外,和去聚會沒什麼差別。而且壽士又開始不時地夜不歸宿了,發信息也不回。
水穗很想和壽士說,自己擔心他出事,所以希望哪怕再晚,只要能趕上末班車,他還是能趕回家,或者至少把留宿的地點發信息知會自己一聲。但水穗終究沒說出口。她很怕又被壽士斥責,怕被回以粗口,怕被說「很奇怪」。
儘管壽士的收入增加了,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沒了母親所謂「趁早回頭」的疑慮,水穗卻對這樣的生活失望不已。
因為家裡總是只有自己和孩子。水穗每次抱著哭個不停的孩子,就覺得腦子變得不太對勁,常常徹夜不眠地迎來早晨、中午。面對還不會說話的嬰兒,水穗內心的不安越來越膨脹。女兒兩個月大時,上門的保健師態度十分強勢,不斷質問水穗各種問題,還說孩子之所以完全沒有反應,是因為母親沒有常常跟她說話,提醒水穗要多加註意。水穗問,會不會是自己對孩子說話的方式不對,保健師卻說最近發生了不少母親虐待孩子的案件,這回答讓水穗十分困惑。水穗將這件事告訴了難得早點回家的壽士,他竟然一臉認真地說:「該不會是因為你看起來像是會虐待孩子的母親吧?」水穗聽了更加害怕,趕緊回絕了下個月的訪問。
總和孩子一起悶在家裡,水穗擔心自己真的會對孩子做些什麼,於是覺得出去走走好了。無論是在公園還是兒童館,都會有不認識的母親幫她加油打氣。但當她們看到水穗的孩子時,不是說「看起來比較瘦小」,就是說「我家孩子這麼大時,已經會抬脖子了」。你一言,我一語,讓水穗覺得自己的孩子好像真的不如別人家的,結果她都不太敢和陌生人打招呼了。
然後,壽士完全沒有事先打聲招呼或是和水穗商量,就讓他的母親過來幫忙了。
起初婆婆是趁周末壽士在家的時候過來,漸漸地連工作日也會來。水穗想起壽士說過「該不會是因為你看起來像是會虐待孩子的母親吧?」這句話。莫非他也懷疑我會對孩子施虐,所以才請婆婆過來監視?
水穗覺得婆婆是那種直腸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比如自己跟她說,要避免讓孩子養成愛抱抱的習慣,盡量讓孩子躺在搖籃里,婆婆卻說:「不抱的話孩子多可憐呀。」水穗想向她解釋不能常抱的理由,她立馬就板起臉來。之後不是挑剔水穗換尿布的動作很粗魯,就是批評水穗不常和孩子說話,末了還語帶諷刺地說:「反正現在和我那個時候不一樣了!」不然就是強調別人的處境比水穗更辛苦,卻比水穗稱職,還端出書法教室的學生來比較。婆婆將壽士不回家一事,歸咎於水穗沒有把家裡打理好,這讓水穗大受打擊。婆婆說:「孩子總是哭個不停、晚餐總是買現成的便當,這種家哪有男人願意回?」還要求水穗別拿家務、帶孩子這些瑣事去麻煩辛苦養家的人。
婆婆還沒過來幫忙之前,水穗哄孩子睡時,自己也順便補覺。但自從婆婆過來後,水穗連覺都補不成了。她每天疲於收拾屋子,生怕房間有一點髒亂就會被婆婆諷刺:「家裡這麼亂,別怪男人不回來。」想出門,卻又不知道婆婆什麼時候過來。萬一婆婆來時家裡沒人,婆婆肯定會說自己是躲著她。所以,水穗只能緊張兮兮地等著婆婆的消息,搞得身心俱疲,瀕臨崩潰。水穗甚至想過,要是當初不生這孩子就好了。但看到女兒對自己露出笑容,她又只好愧疚地抱著孩子哭泣。水穗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請壽士轉告婆婆別再來了。
水穗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差。分配給自己的保健師態度那麼強勢,兒童館遇到的母親也只會拿孩子比來比去。自己只是運氣不好罷了,倘若約了別的保健師,或是去了其他兒童館,或許就能遇見不一樣的人吧。
在與婆婆相處的這段時間裡,水穗漸漸覺得,自己女兒發育得似乎確實比別人家的孩子遲緩。這也讓她開始懷疑,自己和其他母親相比,是不是真的有些奇怪呢?
生孩子的事情之所以一直瞞著親生母親,有幾個理由。雖然一切都如母親所期望的那樣,丈夫換了工作、買了房子、有了孩子,但水穗總覺得還是會被母親說很可悲。比如「你們只買得起這麼小的房子呀」「孩子的發育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呀」。水穗還記得,當她將不準備舉行婚禮一事告知母親時,母親的回應竟然是:「那不就跟野狗一樣嗎?」被說成是不清不楚地就結了婚,水穗覺得很受傷。所以,要是將懷孕生子的事告訴母親,恐怕又會被批評得很難聽吧。其實可怕的不是批評的話語,而是被人家說是野狗就真的對號入座的自己。
縱使如此,這種事也無法一直隱瞞。水穗決定不管母親說什麼都不在意後,主動給娘家打了電話。但她實在說不出自己沒自信能照顧好孩子、已經身心俱疲了之類的話,也不敢說孩子似乎發育遲緩,讓自己很不安。畢竟坦白的結果,無非就是母親會很失望,哀嘆自己女兒的不幸,責備她草率結婚、生子,所以水穗決定謊稱一切都很好。
母親想來看外孫女,水穗斷然拒絕了。不能讓她發現外孫女不如其他孩子,也不想讓她看到什麼都不如其他母親、什麼都做不好的自己。
朋友是唯一能讓自己吐露內心不安、訴說對婚姻頗感失望的對象。有美枝介紹了也有孩子的友人,於是水穗打電話給對方。對方告訴她最好儘快帶孩子去福利保健中心或醫院所檢查一下,還說水穗可能有產後抑鬱症或是育兒焦慮症,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水穗想,一旦就診,就等於承認了孩子發育遲緩,也承認了自己的精神狀況有問題,內心不由得越發糾葛起來。
水穗不記得第一次打孩子時的事,只記得哭聲越來越迫近的那種壓迫感。當被壽士指出孩子身上有毆傷時,水穗很驚訝,莫非是壽士動的手?但他不可能會做這種事,所以一定是自己。
水穗很害怕。自從發現孩子身上有傷後,壽士不再外宿,周末也幫忙照顧孩子。水穗無法忘記那時丈夫對她說的話:「和父母處不好的人,因為沒有好榜樣可以學,也就無法成為好父母,無法好好養育子女。你那麼討厭你的父母,女兒長大後也會討厭你,所以無法將孩子託付給你這樣的母親照顧。」
雖然沒法百分之百地複述丈夫說過的話,但他的確對水穗這麼說過。
而且水穗發現,丈夫的手機里有和陌生女子往來的信息。
雖然不是什麼談情說愛的內容,但顯然他們會在周末碰面。莫非壽士是為了和她見面,才以帶孩子為借口出門的嗎?會不會是想藉機讓她親近孩子,好和自己離婚呢?水穗很清楚,自己和壽士的關係一直不太好。就算孩子出生,壽士有時候還是不回家。水穗總覺得是自己沒有扮演好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加上壽士曾說她這個母親很失格,她越發相信壽士想要離婚了,心情也越來越絕望。孩子被奪走、自己被趕出這個家、又不可能馬上找到工作,水穗覺得這段婚姻將她的整個人生都搞得亂七八糟了。
信息的事,她一直很想問壽士,卻不敢問。因為一想到這件事,她的情緒就很激動,喉嚨乾渴,早就準備好的話全都煙消雲散,腦中一片空白。
於是,那一天——
孩子一整天的狀況都很糟,白天吃的輔食全吐了出來,哭鬧不停。哭累了睡著,醒來又哭。就算抱著哄慰,讓她吸奶,給她吃奶嘴,還是哭個不停。水穗因為乳腺炎的關係,胸部疼痛,頭也很痛。聽到哭聲後,她痛得更厲害了。
之後的記憶就很細碎了。水穗只記得無論是去洗手間、廚房,還是二樓的卧室,哭聲不但越來越大,還如影隨形般地跟著。那天難得收到壽士告知馬上要回家的信息,水穗卻很焦急,因為要是不趕快讓孩子安靜下來,免不了又要被奚落。況且壽士很討厭聽到嬰兒哭,這下子他可能又不想回家了。於是,水穗想到一個方法,那就是洗澡。她記得自己看過女兒洗澡時露出笑容,於是就這麼決定了。那時她像被什麼蠱惑了似的,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
走進浴室,扭開水龍頭,水穗記得那個觸感。
一回神,水穗發現自己赤腳站在公園裡。自己帶女兒來過這裡幾次,也和不認識的母親在這裡聊過幾句。純白的光閃耀著,陽光好刺眼,卻一點也不覺得熱。鞦韆、樹木和三輪車發出的光芒像利刃般凶暴,越來越強,越來越可怕。為什麼光著腳呢?無數只蟬吵嚷著,聲音彷彿編織成了厚厚的窗帘,從四方朝她逼近,壓迫著她。好痛苦,好痛苦。
對了,剛才還抱在手上的女兒在哪裡?只能聽到蟬鳴。感覺手上好像抱著什麼,但不是女兒,自己害怕得不敢看。要是不甩開手上的這個東西,就無法抱住女兒。
耳邊突然響起怒吼聲,猛然回神,她發現自己的肩膀正被壽士用力抓著,以為會被打。瞬間,自己被壽士推倒,雙手撐地時,才發現這裡不是公園。女兒不在手上,沒聽到哭聲,也沒聽到蟬鳴聲,只聽到壽士的怒吼聲。
「浴室里,壽士質問我,是不是把女兒扔進浴缸了,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然後救護車來了,陌生人跑進我家,我才知道自己對孩子做了什麼。我渾身顫抖,根本站不起來,不管壽士問我什麼,我都只會回答『不知道』。雖然很想去女兒身邊,但壽士不準,也不讓我一起上救護車。深夜我接到電話,得知孩子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我衝出家門奔向醫院,途中還拜託司機停車讓我嘔吐。」
水穗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臉色泛紅,隨即低頭掩面。里沙子瞧見有水滴沿著她的手腕淌落。聽水穗陳述時,里沙子一直聽到耳鳴般的雜音。聽到最後,里沙子才發現原來那雜音是蟬鳴。不知道為什麼,蟬鳴一直在她的耳朵深處迴響。法官宣布休息時,里沙子一站起來就感覺大腦疼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記憶蘇醒了一樣。她的雙手不停地在裙子上摩擦,因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水穗鬆開孩子時的觸感。如此溫暖,如此渺小。
「跟我之前說的一樣,大家還真是各執一詞啊!」年長女性落座後說。
「而且還都特別主觀,對吧?」四十多歲的男人回應。
「聽剛才的陳述,那個丈夫很過分啊!」白髮男士喃喃道。
「但要按她剛才說的,好像每個人都壞到不行了呢!我覺得她可能不是因為照顧小孩太累得了被害妄想症,搞不好她本來就不太正常吧!」
年長女性一副和朋友閑聊的口吻。可能是察覺自己的態度有些隨便,本來還想說些什麼的她將話吞回肚裡似的啜了一口茶。
里沙子也想思考些什麼。雖然這麼形容很奇怪,但她感覺就像從一直想要傾聽的對象口中,聽到了一直想聽到的話。無奈耳鳴越來越厲害,她完全想不出該思考些什麼。
眾人沉默。
只聽見喝茶的聲音。
「不管怎麼說,也不用打扮得那麼漂亮吧。」白髮男士說,屋子裡頓時響起一陣輕鬆的笑聲。
年長女性帶著疑惑的表情看向法官,詢問律師與被告人開庭前是如何進行商討的。法官回應的聲音和里沙子耳中迴響著的蟬鳴混在一起。
里沙子絞盡腦汁,拚命想要找到些可以思考的東西。最後她只想到了一點:看來陪審員們對水穗的印象很差。都是因為那身不適宜的裝扮,里沙子想到這裡就很想嘆氣。穿得和之前一樣不就好了嗎?律師也真是的,怎麼沒提醒她要注意穿著呢?又不是登台演講、演奏,穿得那麼花哨,叫人怎麼相信她說的話?
里沙子驚訝地發現,自己就像是在提醒一個大大咧咧的朋友。
里沙子怎麼想都覺得她說的是事實。
她不是本來就有被害妄想症,也不是什麼過錯都推給別人的傢伙。她不是只挑對自己有利的內容進行陳述,而是客觀地說出了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這麼想?明明大家都對她印象很差,為什麼我還是想袒護她?」里沙子這麼問自己,卻想不出任何答案。
「保健師是挨家挨戶上門訪問的嗎?」幾乎不太發言的三十多歲男子問法官。
「先提出申請,他們才會上門。」
里沙子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可能是察覺到大家都看向了自己吧。是啊,這群人當中最近接觸過保健師的人應該就是自己了。里沙子繼續說明:
「其實真的有運氣成分,因為事先並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人上門訪問。就像被告說的,有時會遇到比較強勢的人,有時則是那種一問三不知的菜鳥。所以不少人預約過一次後,就不想再申請了。而且就我的了解,情況和她說的差不多,那些保健師與其說是來指導育兒方式,更像是在確認母親的狀況。畢竟現在人際關係較為淡薄,有很多像被告那樣獨自照顧孩子的婦女,所以保健師們是來確認有沒有虐待新生兒的情形的。」
啊!里沙子差點喊出聲,趕緊閉嘴。一沉默下來又感到難為情,自己怎麼這麼多嘴啊!
里沙子之所以差點喊出聲,是因為想起了一件事——對了,為什麼我明明沒申請,保健師卻再次登門訪問了呢?自己遇到的保健師很資深,無論問什麼,她都能親切地給出回答。雖然覺得自己蠻幸運的,但又過了一個月,明明沒申請,對方卻主動二次登門,後來還打電話回訪。電話溝通中,里沙子才終於意識到,她是不是在懷疑自己什麼呢?
蟬鳴突然消失。陪審員們一臉奇怪地看著里沙子,她不清楚是否還要繼續說下去。怎麼回事?我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在突然像水底般寂靜的室內,被眾人注目,里沙子感到很不安。試著笑一下?不對,這種場合笑也很怪。
「雖然不少母親會虐待孩子,但是像那樣直接發問,確實不太好吧?」六實趕緊打圓場似的說。
「不過,可能也是那個人的主觀看法吧。好比保健師希望受訪者有什麼煩惱都能說出來,但受訪者可能反而覺得這樣侵犯到了自己的隱私!」年長女性又以較為隨便的語氣說道。
他們的討論聲聽在里沙子耳朵里十分遙遠。
那時哭的人是我,不是一起體檢的年輕母親,是我。
記憶從沉寂的腦海中恣意溢出。奶水出不來,奶水出不來。會影響腦部發育。人家都說只要當了母親,就算什麼都不做奶水也會很多,我卻沒有。一直為此煩惱,被逼得喘不過氣,於是——
里沙子突然意識到,這些事不該被想起來,但思緒是不講道理的,所有記憶霎時湧現。身上帶著甜甜的奶香味、頭髮被汗水濡濕粘在頭皮上、皮膚光滑柔軟、關節像橡皮筋般靈活,這樣一個小寶寶,被裡沙子摔在了地上。
雖說如此,但高度不像水穗那次那麼高。里沙子當時端坐在地上,小小的文香不肯吸吮里沙子的乳頭,不停抽搐似的大哭。里沙子用雙手扶著文香的腋下,讓她坐在自己膝上,她低頭看著哭到滿臉通紅的嬰兒。文香那嬌小的身軀用著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拚命往後仰,瞬間,焦躁萬分的里沙子就這樣鬆了手,她認真地想:既然那麼想往後仰的話,就成全你吧。
「咚」的一聲讓里沙子猛然回神,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麼。文香也怔怔地睜大眼看著天花板,隨即大哭。里沙子趕緊抱起她拚命哄慰,「對不起,對不起」,不斷道歉。文香還很柔軟的後腦勺腫了個大包。想起自己做了什麼的里沙子雙臂上起滿雞皮疙瘩,雙腳不停顫抖。
那是保健師上門訪問後,又過了幾周的事。登門訪問的保健師沒有很強勢,也不是新手,而是像親戚大嬸般親切的人。她量了文香的體重和身高後,詢問喝奶和洗澡的情況,還說因為文香的體重沒增加多少,建議喝點配方奶補充。里沙子說如果可以的話,想盡量讓寶寶喝母乳,只見保健師微笑地說:「可寶寶要是長不大的話,不是很可憐嗎?」她還解釋說,配方奶其實沒那麼不好。之後還問了里沙子的身體狀況,親切地問她有沒有什麼困擾或想了解的事,雖然里沙子很想說自己的奶水不夠,但想到對方一定會勸她給寶寶搭配喝配方奶,於是回答沒有。
幾周後就發生了那件事,但那時里沙子不覺得自己突然做出的行為與那位保健師的話有關,也沒想過要是那位保健師沒來,或是沒有力勸讓寶寶喝配方奶,自己或許就不會那麼堅持一定要喂母乳了。
實在想不起來自己那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只知道自己滿腦子都在想母乳的事。不斷試著和在體檢中心或兒童館認識的母親們聊些關於母乳的事,甚至走在路上時,都會特別在意「母乳」「胸部」之類的字眼。明明身旁十幾歲的年輕人聊的是女明星寫真,耳朵也不由得豎了起來。
巧克力、芝士烤菜、漢堡、草莓蛋糕,里沙子渴望這些食物到了幾乎著魔的程度,也下意識地在便利店買過一些,結果她忍耐著一口也沒吃,全數丟掉。因此,當被老公指責她是不是偷吃了巧克力時,自己才會那麼氣憤。
就是在那段日子裡,里沙子讓文香摔在了地上。約莫一個星期後,那位保健師竟然不請自來,親切地笑著說自己碰巧到這附近,所以順道過來看看。那一瞬間,里沙子心想:「被發現了。這個人上次來家裡訪問時,八成偷偷在哪裡裝了監視器,發現文香摔落地上,所以趕緊跑來察看。」里沙子邊想邊瞅著和上次一樣幫文香量體重和身高的保健師,心想她等一下一定會裝作偶然看到文香後腦勺的腫包,然後問我是怎麼回事。
保健師和上次一樣,問了哺乳、睡眠和洗澡的事,還有里沙子的近況。里沙子故意找了些自己並不在意的問題詢問,保健師依舊親切又詳細地作了回答。她這次沒有力勸讓寶寶喝配方奶,也沒有提到腫包的事,而是和里沙子閑聊了起來。雖然想不起具體內容,但里沙子記得聊的都是日常瑣事。或許現在聽那些事情會覺得很無趣,但那時里沙子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開懷大笑。想到自己有多久沒像這樣笑出聲了,里沙子當時不禁哭了出來。接著又不知為什麼哭訴起自己的母乳太少、婆婆打來的電話就像騷擾電話一樣煩人、母乳多的人都很自傲,以及不哺乳的話會影響孩子的腦部發育。保健師只是默默地輕撫里沙子的背,待她情緒稍微平復後,才抱起文香哄慰。她淡淡地舉出一些醫學數據和統計資料,說明配方奶其實沒那麼不好,還說最要不得的,就是僅僅因為做不到完全母乳哺育就責備自己。
之後,保健師不時會打電話來關心近況。雖然里沙子很感謝她,但每次接到電話時,還是會有些緊張。掛斷電話後,又有一種莫名的不悅在心中蔓延開來。當被勸說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醫生時,里沙子總算明白為何自己會那麼緊張、不高興了。因為每次保健師打電話來時,里沙子就會覺得自己被打上了標籤,被懷疑是那種會虐待孩子的母親。
之所以改用配方奶粉,也是因為發生了這些事。雖然里沙子都是瞞著婆婆做的,但換成配方奶後真的輕鬆了很多,就像擺脫了什麼詛咒一樣。想想,那時居然懷疑保健師偷偷裝了監視器,自己也是夠陰暗的。里沙子記得最後一次和保健師通電話時,電話那頭的保健師說:「啊,太好了。你的聲音和以前完全不一樣,開朗多了。」寶寶開始吃輔食後,深為母乳所苦的噩夢也就變得更遠了,里沙子覺得當時的自己愚蠢得令人羞恥。
里沙子覺得自己並沒有忘,只是選擇性地封印了那段記憶。因為無論是讓孩子摔落地上,還是被第三者懷疑會虐待孩子,都著實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所以也可能並不是保健師本身態度強勢,對吧?也可能是自己本身就做了什麼虧心事,所以覺得別人好像對自己有敵意。」
此前遠去的聲音又慢慢地回來了。里沙子從包中拿出瓶裝水時,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她趕緊將瓶裝水塞回包里,雙手放在膝上。
「你和你丈夫平常都是怎麼溝通的?」
里沙子以為是在問自己,詫異地抬起頭。原來年長女性不是在問她,而是問六實。
「啊?溝通嗎?」六實一臉困惑地笑了笑。
「她說她丈夫很可怕,所以什麼事都不敢說。但她不是還對丈夫說了『要是收入不高的話,根本沒辦法生養小孩』之類的話嗎?在我們那個年代,哪敢對丈夫說這種話呀!所以啦,她丈夫到底有沒有那麼可怕啊?」
說是提問,她不過是想說出個人感受罷了。
「我和我丈夫都很『毒舌』,所以什麼事都是直來直往啦!」
六實似乎察覺到了對方的意思,隨口附和了兩句。
「也是啊,明明敢開口講錢的事,卻不敢要求對方早點回家,這在我們男人看來確實難以置信。畢竟對我們男人來說,收入被人說三道四才是最傷的。」
四十多歲的男人雖然也像是在閑聊,但還是涉及了剛才的審理內容,他還向始終保持沉默的三十多歲男子尋求贊同:「是吧?」
「確實不太想被人這麼說……」三十多歲的男子露出困惑的笑容。
里沙子盯著桌面,聽著再次環繞在耳邊的交談聲。
六實和她丈夫應該是那種什麼話都可以攤開來講的夫妻吧,搞不好還可以隨意查看對方的手機。年長女性應該和她們那個年代的女人一樣,都是丈夫說一不敢回二。雖然程度可能不太一樣,但白髮男士的家庭關係一定也是如此吧。至於四十多歲男人的家庭關係是否也是如此,里沙子就想像不出來了。雖然他之前說過老婆大人很可怕,但那是指他自家的夫妻關係,還是一般情況呢?里沙子無法判斷。至於三十多歲男子的情形,也很難判斷。
所以大家才根本無法理解,里沙子有點失望。
重點不在於什麼敢說,什麼不敢說。就算現在端出這話題來討論,這些人也無法理解那種自己絕對無法主動開口的感覺。
所以這些人一定無法理解周四晚上的事,還有我和陽一郎之間滑稽的誤會。他們肯定覺得,只要把事情的經過講清楚,說自己絕對沒有虐待孩子不就得了。
里沙子敢要求老公別把自己將母乳換成配方奶的事告訴婆婆,也敢表明希望哪天能住在獨棟房子里。但自從周四之後,里沙子不知為何就不敢要求陽一郎有聚餐或應酬一定要說一聲,以便自己規劃晚餐了。里沙子只能說服自己,要理解陽一郎可能不方便提前聯絡。里沙子覺得眼前這些人肯定無法理解這種心情,就像六實遇到這種事一定會講清楚,年長女性則本來就不會這麼要求另一半。
如果現在能表達清楚就好了,問題是我做不到,里沙子悄聲嘆氣。我不是要袒護那個打扮花哨地出庭的被告人,只是想告訴大家,確實會出現她說的那種情況。敢提丈夫的收入,卻不敢要求他早點回來,這種心態非但不矛盾,還很常見;被強勢的保健師搞到失去自信也是常有的事;無法向別人袒露心聲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在公園也常會遇到討人厭的母親;別人其實沒什麼惡意,自己卻過度解讀,以至於心情低落,這種情形也很常見;也常被婆婆的一句話氣得半死,或是被母親的無心之語傷害;也常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差、衰事連連……但事實上,就是會有那種霉運連連的時候。要說以上是主觀感受,倒也沒錯。但是,如果我們不動用主觀感受,又該怎麼判斷事物呢?
要是我試著這麼解釋,大家肯定會覺得奇怪,質疑我為何拚命袒護那個人吧?他們肯定無法理解我並不是想袒護她。但我只能這麼說,因為這就是我最主觀的真實看法。
「她母親之所以跟她念叨那些事,也是出於關心,她卻想得那麼負面,還把一切都怪到父母頭上,要是我女兒這樣說我的話,我會哭死的。」
年長女性啜了一口茶,半開玩笑地說。無奈的笑聲擴散開來,又消失了。
檢察官從水穗與壽士結識之前的情形開始訊問。
水穗結識壽士之前,曾和某位男性客戶談了一段不到一年的戀愛。交往之初,水穗並不知道五十幾歲的對方是有婦之夫。對方常約水穗一起吃飯,約莫半年後水穗才知道他有家室。水穗馬上提出分手,但對方不願意,結果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才徹底斬斷這段感情。兩人後來就完全沒聯繫了。兩人在一起時的餐費和旅行費用都是男方支付,除了生日和聖誕節之外,平常對方也會送水穗禮物,像是名牌包、鞋子、飾品等。雖然水穗會收下,但從沒主動要求對方送這些東西。之所以接受對方的心意,是因為她顧慮著要是拒絕,對方會覺得很沒面子。
後來水穗參加由朋友策劃的聯誼餐會,結識了壽士。相當投緣的兩人當天便在飯店過夜,就這樣開始交往了,半年後考慮結婚。
結婚一事是水穗先暗示的。除了被壽士吸引之外,也是因為水穗想把握住機會,不想再遇到像上一段那樣被欺騙的感情了。但水穗不記得自己說過「要是不想結婚,不如分手」之類的話。
不記得了。
檢察官訊問後,水穗就常常說這句話。
婚前,水穗說要介紹壽士給父母認識,但當天只有水穗的母親赴約,父親並未出席。對此,水穗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對壽士解釋過,告訴他是因為自己無法將工作不是很穩定的對象介紹給嚴厲的父親。
水穗也不記得兩人商量訂婚儀式和婚禮時,自己曾對壽士說,若不是辦在像是東京柏悅酒店、四季飯店、東京君悅酒店這種等級的飯店,父母肯定不會認同,自己也覺得不如不辦。水穗表示,自己對具體的飯店名稱沒有半點記憶。
此外,兩人尋覓新居時發現,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根本找不到理想中的房子。但水穗表示,不記得自己在深感失望的同時,曾以奚落壽士來發泄心中的不滿。
後來總算安定下來,展開新婚生活。兩人最初爆發口角是因為之後的住房問題。水穗強調自己絕對沒有排斥租房子,只是想規劃一下未來。自己也沒說過「沒用」「薪水低」之類的話來貶低對方。況且那時水穗很怕壽士開口罵人,怎麼可能說這些話呢?但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水穗也想不起來了。
水穗抱怨壽士晚歸一事時,也沒有提及薪水。事實上,她也不知道兩人的薪水到底差多少,只是單純地覺得自己常常加班,加班費應該會更多。但自己絕對沒有說過「我花時間加班能賺到錢,你花時間喝酒應酬能得到什麼」之類的話。
不記得、想不起來,前面一直在含糊回應的水穗,說到這裡語氣突然變得很急,拚命強調自己沒有這麼說過。還說如果對方的記憶是這樣的話,絕對是自卑感作祟,歪曲了事實。結果她被法官提醒要針對問題作答。
生孩子一事不是因為母親和婆婆的催促,也不是因為水穗自己真的很想生,只是不希望自己成了「高齡產婦」才後悔為什麼不早點生。說到孩子,水穗確實和壽士就經濟、環境方面的問題商量過。因為兩人都沒有足夠的存款,水穗的收入對家庭來說又很重要,所以她想和壽士好好溝通一下,看看要孩子可不可行。水穗不記得自己用類似「除非壽士換工作、薪水多一點,否則連一般人家都比不了」的話,來逼迫過壽士。
至於壽士換工作一事,水穗表示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和自己商量過,否則自己一定會給予建議的。水穗並沒有要求丈夫一定要進大公司、拿多高的月薪,也不記得自己得知懷孕後曾建議壽士轉調部門,或是批評他的收入。
直到水穗辭去工作之前,兩人每個月都會各存一筆同等的金額到共同賬戶。房租、水電費、燃氣費直接從共同賬戶里出,其他像是餐飲費、雜費都是各付各的。水穗離職後,壽士每個月會給她十萬日元生活費。本來想著如果有剩餘,再存回共同賬戶,但幾乎沒有剩過。所以水穗要買自己的東西時,只能動用之前工作時的存款,而且也只能買洗髮水、基礎化妝品之類的東西。水穗知道,不像以前自己還在工作的時候,現在不能再隨意買衣服、飾品,更不可能買名牌奢侈品。但是水穗從沒因此埋怨過壽士,只和他說十萬日元生活費不夠用。具體的措辭水穗不記得了,但她記得自己確實說過,因為真的不夠用。
「真是夠了!」里沙子好幾次想這樣大吼。不知為什麼,每當水穗回答不記得時,里沙子都覺得她像是在肯定檢察官的質問。彷彿她真能說出幾家高檔飯店的名字,真的會毫不留情地批評丈夫沒用。里沙子覺得這些問題根本是為了貶低水穗而問的。
兩人一起努力,搬到更大一點的房子里生活,這世上多的是有此共識的夫妻。「將來要過得比現在更好一點」「有了孩子後希望條件能更好一點」,每對夫妻都會這麼想,不是嗎?有哪個人會希望自己婚後過得還不如單身的時候?將這種再平常不過的夫妻對話進行扭曲,搞得好像妻子是在批評另一半滿足於現狀,嫌對方沒用一樣。這根本就是刻意抹黑。
面對明明不必加班,卻總是晚歸的丈夫,身為妻子的當然會擔心。何況自己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另一半卻在花錢喝酒享樂,怎麼可能不發牢騷?搞不好水穗其實並沒有說什麼難聽話,而是壽士自己曲解了她的意思。
還有,生小孩當然要考慮經濟問題,檢察官的訊問卻將水穗說得活像是個守財奴。不只收入方面的問題,還有像是住的地方、請產假的事,水穗當然要和丈夫商量了。
思忖至此,里沙子覺得自己好像在替水穗的人格背書似的,又湧起不可思議的心情。
「要是婚禮不能在東京柏悅酒店舉行,那就沒意義了。」「只能住在這麼窮酸的公寓,真失望。」搞不好水穗真的這麼說過啊!因為喜歡名牌奢侈品,因為喜歡在麻布、青山一帶的高檔餐廳吃飯,所以她才堅持一定要住在世田谷區的獨棟房子——這也說不定,不是嗎?壽士也許的確曾對她大聲咆哮、摔東西,讓水穗很害怕,但這也可能是為了發泄不滿,迫使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妻子閉嘴。
里沙子試著這麼想,但怎麼樣也想像不出水穗和丈夫爭吵、對罵的模樣。里沙子看著眼前這位穿著格格不入的花哨洋裝接受訊問的女人,試著想像她的日常生活,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場景:在回蕩著嬰兒哭聲的昏暗屋子裡,電腦屏幕的光映照出一張膽怯的側臉。
聽著檢察官的訊問,里沙子又看向水穗。旁聽席似乎也有些騷動。
「你曾在網上發表育兒日記,是吧?」檢察官問道。水穗微微轉了一下眼珠後,回答「是的」。
日記是從孩子出生後第一周開始寫的,起初是為了記錄日期、天氣、寶寶的體重、喝奶次數、睡眠時間等,後來也寫了寶寶的發育情形,比如「會轉眼睛了」「小手會動了」「會笑了」。
但孩子出生後兩個月開始,日記內容便與事實有了一些出入。
我和她說話,她會對我笑。
她像在叫我似的,開心地張開雙手。
她會一個人「啊嗚啊嗚」地說話,心情好像很好。
公交上遇到的老婆婆誇她很聰明。
我一逗她,她就會開心地拍手。
顯然自從壽士的母親過來幫忙後,水穗便開始寫和事實有所出入的育兒日記。
大家一起去在兒童館認識的麻里女士家玩,還吃了美味的蛋糕。下次也要招待大家來我們家玩。
受別人之邀,第一次帶小凜去餐廳,真的很緊張。幸好小凜很乖,看來以後帶她去哪兒都不是問題吧。下次叫爸爸帶我們去外面吃晚餐吧。
媽媽圈的好友今日子女士送給我好幾件她女兒穿過的洋裝,簡直和新的沒兩樣,而且是巴寶莉的小禮服。
小凜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像個天使。帶她去體檢時,還有人誇她呢!小凜是媽媽最驕傲的寶貝,希望你快快長大哦!
其中一天的日記被列印了出來,投影在屏幕上。
6月27日,陰天,7.6公斤。今天的輔食是粥,還有牛奶燉南瓜胡蘿蔔。哺乳三次。今天沒下雨,所以我們去公園和認識的朋友玩了一會兒,之後便去車站附近的麵包店買麵包,還去了超市買晚餐食材,然後回家。
我和小凜玩了球。自從她學會坐了以後,感覺更好玩了。
對了,今天有件大事呢!我們去麵包店時,突然被不認識的人叫住,竟然是演藝經紀公司的人!他看中的不是我,是凜(笑)。因為凜還小,所以我婉拒了。小凜,你長大後想做什麼呢?女明星?還是空姐?
爸爸快回來了,得趕快準備晚餐了。
水穗使用的日記軟體似乎還可以附上照片。文字旁邊放了一張隨手拍的照片,主角是笑得很開心的水穗和孩子,應該是水穗用手機自拍的。
列印出來的這頁日記上還畫了愛心、星星、音符和表情符號。
里沙子看著屏幕,感覺有眼淚從臉頰上滑落,趕緊掩面,沒想到雙頰是乾的,自己並沒有流淚。
里沙子覺得要是現在自己是孤身一人,肯定會放聲痛哭。是因為憐憫、同情而產生了共鳴,還是覺得很恐怖?里沙子說不清楚。這份日記里連天氣和體重都可能是假的,卻是那麼愉快、充滿幸福。里沙子無法正視這份日記,不由得移開視線。
檢察官訊問水穗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寫育兒日記的。水穗思索片刻後,靜靜地回答:「因為寫的時候可以讓心暫時休息,有種從不安、迷惑中解放出來的感覺。」
「你在日記里特別真實地描繪出了一個像天使一樣不需要人操心的孩子,你會不會反過來拿她和自己現實中的孩子作比較呢?你會不會因此覺得,自己那個愛哭又讓人煩惱的孩子沒有存在的必要呢?」聽到檢察官這樣質問,水穗激動地說:「沒這回事!」
她說自己寫育兒日記純粹是為了逃離不安,從沒想過要發表在博客之類的地方給誰看。
檢察官又問了另一件事,水穗又開始回答不記得。
她不記得對壽士說過什麼「孩子根本不可愛」之類的否定自己孩子的話。
至於為什麼想查看壽士的手機,是懷疑他偷腥,還是有別的理由,水穗說她不記得了。
水穗說她的確上網買過嬰兒服,但不會刻意買特別昂貴的東西。雖然買過名牌嬰兒服,但不是為了寫虛構的日記而買的,純粹是因為款式真的很可愛。
水穗辯稱,之所以不給孩子用婆婆買的衣服、鞋子還有玩具,單純只是個人喜好問題。她不曾對丈夫抱怨婆婆買的東西,更不記得曾將那些東西丟掉。
一直訊問同一類問題的檢察官突然抬起頭,看著水穗。
「你對於不記得的事,和記得的事,區分得還真清楚呢!」檢察官的語氣隱含著責備與輕蔑之意。只見水穗依然低著頭,眼睛卻瞪向了檢察官。里沙子瞧見一直都是垂頭喪氣的水穗居然露出那麼強勢的眼神,深感意外。
接著問到案發當天的事。無論檢察官問什麼,水穗一律回答不記得。
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信息給壽士。對於是否有過「要是哭鬧不停的孩子不在了該有多好」這種想法,她更是強烈否認,表示自己連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沒有。她也完全不記得,當壽士質問到底怎麼回事時,她說了「只是手滑了,正要抱起來」之類的話。
「現在有什麼話想對孩子說嗎?」水穗被這麼問時,她不安地轉動了一下眼珠,隨後垂下了雙眼。
「要是沒來我身邊就好了。要是能出生在更能好好照顧她的母親身邊就好了……」水穗小聲回答完,又補了一句,「真的很對不起她。」
檢察官的訊問告一段落,就在法官宣布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時,里沙子意識到:「輸了」。既不是辯護律師,也不是水穗本人,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感想,里沙子也覺得很奇怪。無奈這種挫敗感始終揮之不去。
評議室里,大家絕對會一邊倒地批判水穗吧。里沙子做好了思想準備,走向走廊。
不想被人家嘲笑到底在胡說什麼,也不想被人家認為自己是在一味袒護那麼可惡的人,里沙子決定不主動發言,有人問再回答。不像之前那樣一股腦兒地說個不停,而是好好思考後,慎重地簡潔回答。里沙子不斷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走進評議室。
然而,沒有人主動發言。法官一如既往地問大家有沒有想問的問題,有沒有什麼看法,得到的回應卻是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那天沒有任何人提問,大家也沒有交換意見,就這樣結束了。里沙子走進洗手間,找了個隔間查看信息。其實自己大可不必這樣,明明可以和大家一起走出評議室搭電梯的,但在電梯抵達一樓之前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哪怕只是短短几秒,也不想感受那種尷尬的氣氛,所以里沙子決定躲進洗手間。
收到一條婆婆發來的信息,還附了照片。里沙子回信說現在要過去接文香,然後走出了隔間。洗完手,走出洗手間時瞧見六實正站在外頭,她好像在那裡等了一陣子了。
「怎麼了嗎?」里沙子邊問,邊走向六實。
「聽說有那種由擔任過陪審員的人組織的團體呢,」六實說,「他們會舉辦交流會,還會提供心理諮詢服務,審判結束後,要不要一起參加啊?」
里沙子不太明白六實在說什麼,只是愣愣地看著她。
「就像你不是說得喝幾杯才能放鬆嗎?老實說,我覺得審判結束後,我可能一時之間也無法開朗起來吧。我想里沙子可能比我更難受,畢竟你也有那麼小的孩子,年紀又和被告人差不多,難免會受到影響。我只是想告訴你別那麼擔心啦!」
六實這麼說後,往電梯走去。
「咦?我哪裡不太對勁嗎?」
里沙子下意識地問。她跟在六實後面走著,忽然想到:「刻意在洗手間外面等我,還勸我去做心理諮詢,果真是我哪裡不太對勁吧?」
「哎呀,怎麼總是這麼說呢?不是你哪裡不對勁啦!前幾天我們不是聊到,說大家都很累嗎?所以我就想,意識到還有這樣的團體,也許能讓自己稍微放鬆些吧。」
六實按下電梯鈕,抬頭望著顯示樓層的屏幕。一旁的指示燈顯示電梯馬上就到,可電梯卻停在八樓不動。
「怎麼說呢?我真的很想放鬆一下。雖然每天都告訴自己要保持平常心,但還是覺得自己哪裡不太對勁。半夜好像還常常會發出痛苦的呻吟。我丈夫很擔心,所以幫忙查到了那個團體。他們的交流會上,律師和臨床心理醫生也會出席,聽上去可以盡情暢談。好比對什麼很不滿、對什麼很困惑,或者什麼事讓你很痛苦之類的……另外,政府的諮詢熱線就算我們完成陪審任務後也能撥打,也有診所提供免費的心理諮詢。起初聽我丈夫說這些時,還有點不以為然,覺得他太小題大做了。」
電梯終於來了。門打開,里沙子和六實走進擁擠的電梯,沉默暫時降臨。
「你也可以上網查查看,肯定一下子就懂了。我覺得肯定會有幫助的。」
走出電梯時,六實這麼說。里沙子看著她,思索該如何回應。
「當然也要去喝兩杯啦!」六實笑著說。里沙子不由得笑了,一笑就覺得輕鬆不少。
只是從大樓走到站台這段短短的距離,就熱到讓人汗流浹背了。里沙子和六實一起搭地鐵,被汗水濡濕的襯衫貼著背部和腋下,車廂內的空調一吹就感覺特別冷。里沙子想起來,第一天的講解中確實提到了參與審判後的心理疏導問題。但可能是第一天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所以自己把這件事忘記了。要不就是當時覺得心理疏導未免有些誇張,根本沒放在心上。
「你丈夫真體貼,還幫你查了這方面的事。」兩人拉著吊環,並肩而立,里沙子隨口說道。
「是因為每天晚上都被我吵醒,才會那麼擔心吧。他估計還在想,一向豪爽暢飲的老婆怎麼突然目光獃滯地喝起悶酒了呢?」六實苦笑著說。
白天聽水穗陳述時那種突如其來的耳鳴又開始發作。「啊,又來了。」里沙子警覺起來,但也不知該如何讓耳鳴停止。酷似蟬鳴的耳鳴越來越迫近、越來越響。六實下車時微笑著說了些什麼,但全被這耳鳴淹沒了,里沙子根本沒聽到,只好擠出笑容,輕輕點頭,揮了揮手。
這天,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陽一郎卻還沒回來。里沙子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先吃晚餐。為了不錯過陽一郎的聯繫,她只好將手機擱在洗臉台上,先幫文香洗澡、刷牙。全都幹完後,還是沒接到陽一郎的電話。今天文香一路上都睡得很熟,沒有鬧彆扭,回到家洗完澡後馬上就又睡著了。里沙子也快速地洗了個澡,出來後握著手機,喝光了一罐啤酒。就在她想乾脆自己先吃飯時,玄關那裡傳來了轉動鑰匙的聲音。
陽一郎邊看電視,邊吃飯,屋子裡只聽得到電視聲。陽一郎如此沉默,讓里沙子很不安。「他又在生什麼氣?怎麼都不跟我說話,我們的關係變得很糟嗎?」
於是,里沙子盡量故作開朗地轉述六實說的事。
「聽說有那種由陪審員舉辦的交流會,或者說聯誼會呢!還會提供免費心理諮詢。也是啦!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回歸平常生活。參與審理的案件不同,陪審員內心受影響的程度也不一樣。聽到有這樣的聚會,真是安心多了。」
婆婆今天準備的菜肴有筑前煮、炸魚、芝麻涼拌菠菜。里沙子將淋上塔塔醬的炸魚和捲心菜絲分盛到小盤子上。
「你會去嗎?」
陽一郎盯著電視,這麼問。不懂他在問什麼,里沙子只能反問:「什麼?」
「就是那個心理諮詢什麼的。」
「嗯……如果需要的話。」
「文香怎麼辦?又要拜託那邊嗎?」
里沙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仔細想了一會兒。他是什麼意思?哦,他是在問我,要是去心理諮詢的話,是不是又要把文香托給浦和那邊。這是在責備我嗎?還是單純問問?
「我還沒決定要去,只是聽到有這種服務覺得很安心,因為我一直都很不安。」
里沙子說著,看著盯著電視的陽一郎的側臉。陽一郎默不作聲,里沙子的視線回到餐桌上,繼續吃飯。肚子里滿是趕在另一半回來前一口氣喝光的啤酒,里沙子早已沒了食慾。
「是哦。」
陽一郎的這句回應,和里沙子剛剛的話之間有一段微妙的間隔,所以里沙子一時沒明白這句「是哦」針對的是什麼事,於是又「咦?」了一聲,聲音有點沙啞。
「哦,之前不是有那麼一次嗎,我其實在認真聽,只是沒有馬上回應,你就以為我在生氣了。所以剛剛那句就是回應。意思是:『哦,挺好的。』」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話,我也會盡量不給浦和那邊添麻煩的。」
「我沒那個意思呀,」陽一郎立即回應,「他們很高興文香過去,所以不必那麼客氣,你就安心治療吧。」
遠處傳來蟬鳴聲。聽起來還有些距離,所以應該不是耳鳴,而是真的蟬鳴吧。里沙子專註地聽著。這聲音是打哪兒來的呢?
為什麼要說出這件事?里沙子很後悔。她發現自己希望陽一郎像六實的丈夫那樣,也會擔心自己的妻子。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承受著多大的心理負擔,希望他能理解自己並沒有和社會脫節。如果說希望能從他口中聽到什麼的話,那也只是一句「真是辛苦你了」而已,但談話卻總是走向失控。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嗎?還是說,我一味地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卻連自己的想法都沒有清楚地表達過呢?
「我吃飽了。」
里沙子說著,拿起餐具站了起來,陽一郎還在吃。里沙子凝視著陽一郎的筷子,每當他抬頭看向電視,那筷子就會停下來。「他什麼時候才能吃完呢?」里沙子心想。已經洗過澡了,接下來自己只要洗完碗後順手清理一下流理台,就可以睡覺了。里沙子抬頭瞅了一眼時鐘,又偷偷看向陽一郎,確保他沒有發現自己在看時鐘。看著盯著電視的另一半,里沙子嘆了一口氣。